木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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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晓风朋友们,不要待我太好啊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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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物

一切受之自天的都是一份礼物吧?那些不曾劳苦的收成,那些不曾伸手的坐享:像松涛、像烟岚、像掠空而过的鹭鸶,像亘古以来一直扑打着黑岩的白浪花,像春来高高的红在峭壁上的野杜鹃,像乍然自峰头涌出的明月,像四月相思林里细细的芳香……

人类是不是因此也学会互相馈赠礼物呢?平生碌碌,午夜独坐,检点之际,既无勋业,亦乏道学,只能绕室沉吟,把朋友送的礼物轮番摩挲一遍,心满意足到几乎有了罪恶感。想世方大劫,我却与这些美丽的物品之间有此奇缘,不能不心生感激。算来人间万事莫非缘,母子是缘,夫妻是缘,师生是缘,朋友是缘,连人与山水景观,人与动物、植物、器物之间,缘分不到也就无法勉强聚首。但缘生何日?缘尽何时?思之黯然,算来李清照不能常有她的金石册录,李后主不能常持他的折腰鼎炉,项羽与乌骓终于成诀,三千爱宠的太真妃,撒手处也只能抛下定情时的*金钿盒。而午夜斗室中的我,又待如何?只有趁此刻物我两无恙的时候,或相赏如腻友,或相忘如道友,偶然提笔为记,也不过假无常的文章记无常的物件而已,其实连那执笔的手也是无常的啊!可是,如果不是由于聚散无常,此刻的聚合又怎会令我颠倒焦急,烦心致意呢?

蝶千种

电话里,晓清要我去拿你的赠书,我一时也当是一本寻常册子。及至拿回来竟着实吓一跳。

紫色丝面装帧,我一度最沉迷的紫罗兰色,用百褶蝴蝶页装订,封面的白签条上有娟秀的书法,写着“蝶千种”。

书是在美国大都会博物馆买的,印刷却是在日本做的,纸质也特别,简直有一种纺织物的质感,书里不着一字,每一页全是大大小小的蝴蝶版画。

看书后的资料,是八十年前的作品,不意八十年前的一番春景春梦,今天竟会翩翩来我腕底。

你在扉页上说,你自己原来也有一套,后来被虫吃了,心疼不已,今番书肆重遇,特购来赠我。那番话使我既感激又惊动,原来小小一本书,有时也不免要遭劫难啊!属于我的这一本如此精致完美,怎么可以一旦物化呢!

不记得在什么地方看过一个故事,有位大师,守着庙里传下来的镇山宝,那宝器似乎是琉璃质的,他不免战战兢兢,唯恐打碎,忽有一日省悟,如果任何宝物能占人之心,夺人之安,要来何用,于是自行掷碎,恢复了无牵无挂的宁定。

那种境界不是我们常人的境界,至少我自己是甘心有所牵挂,有所羁绊甚至有所恐惧有所悲痛的。

拿着你的这本书,喜悦里也兀自不安,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渐渐相信中国人的残缺哲学。在人世间,一切的完美都令我恍兮惚兮不敢置信,偶见研究室外的草坡上飞过冬候鸟*山鸲,望着它*翅上醒目的大白点,也几乎落泪,因为觉得“太好”,太幸福,好得竟不像真的。

太好的东西像天惠,在心情上我只敢相信自己是“暂借”来观赏的人,借期一到,必须还给大化,如此一旦相失,才能自宽。

今夕,重观彩翼,翻着翻着,连八十年前的花香似乎也成阵袭来,我喜欢这份深爱又深惧的忐忑,一时竟不知该抱怨或感谢你的赠礼了。

袜套

你说:“这是我自己打的,刚刚赶完。”

你说:“冬天夜晚,坐着写文章,坐久了脚冷,穿上这个,就暖和了,不写文章的人,我是不送的呢!”

你说:“你穿穿看,合不合脚?”

那样铁灰色的袜套,拿在手上小舟似的轻巧,一针一针织就的,我在灯下把看,看不尽千编万结后的殷殷情意。

可是,我年长的大朋友啊!文章又岂是能常写的?“诗成泣鬼神”,文章应该是不写则已,一动笔就要参造化泣鬼神的啊!平凡如我,竟敢假文章为名来消受你的礼物吗?这支笔无非写一花之微、一叶之单以及一心的阴晴圆缺罢了!穿着你的礼物使我惶愧啊!

连月梅雨,山屋远眺,群峰时隐时现,我的脚上却有笃定可靠的一份暖意。原来一双毛线袜套是可以如此轻软,如此伸缩自如,如此婉转随人意的啊!

乃想起《世说新语》里的那位爱收藏“屐”的人,把玩之余,他竟叹道:

“想人生一世,究竟又能穿几双屐呢?”

余光中的诗里,也有这样的句子:

一双鞋能踢几条街?

两者立意虽不同,苍凉则一。

但我的朋友啊,你送我的不是余诗中的鞋,而是一双温暖的袜套,不必去天涯,只需守着一室清馨。也不是晋人收藏的屐,不必有那么沉重的哲学感,它只是一份女子的馈赠,充满现实世界里的亲切的温度。

男人的友谊或者像晋文公和介子推,是足下一双厚重硬实的木屐,而女人的友谊像你我,是一双轻巧柔暖着之无痕的袜套。

三重人

电话里,你说:

“我记得你有一篇小说叫《人环》。”

我说是的,那是自六朝故事改编的,原故事要说的是奇特的法术,使得“腹中人”的腹中又有“腹中人”,合成一串连环套,而我要说的却是爱情世界里“爱而无反馈”的惆怅。

然后你说:

“我买到这样的人环了!有三层,是俄罗斯人做的,一层套着一层!”

听说故事里的人物真的要出现了,不免有点好奇。何况我从来没有一件俄罗斯的礼物,除了小时见过外婆的俄罗斯毯子以外,我对俄罗斯东西是太陌生了。而我曾一度迷死俄罗斯小说的啊!

礼物终于拿到了,木刻的玩意儿,小小的,像个盐罐子。打开来一阵木香。当然不是故事里的六朝人物,是一个手绘的俄罗斯妇人。

妇人绑着正正的红头巾,红头巾直垂到眉头,下巴底下打一个规矩的蝴蝶结,胖胖的圆肚子,一副拘谨守礼、正要去上教堂的模样。

我有时把三个妇人拆开,有时又套回去成一个,仔细听那上下两截木头套紧时的剥剥声。

只是一个小小的玩意儿,只是一个一度流浪的朋友偶然得之市肆的礼物,只是我时而消磨的木偶——但是,不知为什么,竟也能让我想起俄罗斯的大草原,想起契诃夫剧本里和托尔斯泰小说里的俄罗斯,想起索尔仁尼琴魂思梦想的故国。

这倒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紫丝巾

为你整理遗物的女孩托人从香港捎来一个小包,我打开来看,是一方紫丝巾,她说是你围巾里最美丽的一条,特别干洗了寄来。

十九岁,就患上淋巴癌,外科手术和钴-60在你细致如诗的颈子上留下疤痕,那以后,二十多年你总系着丝巾。久而久之,丝巾竟成了你的一部分,优柔典雅,永远饱含月光的柔泽。

四十三岁,终于撒手,不会拥有一份属于自己的爱情,却在追思会上拥有每一个前辈同辈和晚辈的心。

我在梦里梦见你打电话给我,正谈着,我却猛然想起你已死,我知道自己必是在做梦,而这样的梦我多么想一直做下去啊!可是我又知道那是不可能的,线于是真的断了,我大哭而醒,并且一直哭得不能停——然后,我真的醒来,发现刚才的“梦中哭醒”原来仍是梦。

我开始对我此刻第二度的醒是不是真醒也有所怀疑了。

或者,浮生也只是一梦,等等我的迟梦,我的早醒的朋友。

至于你的紫丝巾,我一时还想不起用何种情怀待它,我的小屋里本来充满你的赠礼,但我却把这方不经你手的紫丝巾当作最大的赠品,愿我柔和似你,忘我似你,乐见别人的成就似你。

如果有一天,我能像你一样好,或者,我可以无愧地系上那条紫丝巾。

灶形电炉

第一次看到那只电炉,是在曼谷的一所华人教堂里,以后又陆续见过几次,我愈来愈渴望要它。

电炉原不足奇,奇的是这种电炉高约半尺,外表是陶制的,整个呈老式炉灶的形状,使我爱不释手。

有一天,和朋友聊天,不经意说了出来,原来那电炉他也注意到了,那造型的确奇特。

一个月以后丈夫从办公室把那种电炉拿回来。

“哎呀,”丈夫笑起来,“你真是把他害惨了,你说喜欢,他这次路过曼谷真的就跑去买,他又不会泰国话,也真亏他,你猜他怎么搞,他居然拿张纸画了图一家一家指手画脚地去问,也居然就让他买到啦!”

我把那只古意盎然的电炉掂在手里,它的价钱显然不会太贵,但谁又能说出它真正的所值呢,它使我有着受宠若惊的被纵容的感觉。

唉!朋友们,不要待我太好啊!我怕我有一天会像一个给惯坏的孩子,竟视别人的恩情为当然了,小心,不要待我太好啊!

象铃

那只象铃是木质的,中间一个挖空的木筒,左右是两条活动的木质象鼻配合着两张象脸。象群走动的时候,每一只脖子上都挂象铃,象铃上的象鼻撞着木筒,橐橐地响起来。

在清迈旅行的丈夫看到忙着去找象群的主人。

“卖一个给我好不好?”

他知道我喜欢这种古怪东西,大象的主人肯了,而且索价也只合四十台币。

回到家,我把它挂在风口,当风铃来听,橐橐然的钝声里,泰国清迈古都的风情又重来入目。荒荒悠悠的古老节奏。

因为喜欢那象铃,对丈夫也有了一份知己感,却仍然嘴硬:

“哼,少赖皮,什么送给我的礼物,其实挂在那里,你自己不是也看了,也听了,怎么可以说是送给我的?夫妻间哪有什么礼物,除非是项链、别针,其他东西不都是我们两个人的吗?大一那年,你打赌输了,输给我一本英文四用字典,你那本旧字典上还写着你大大的名字Peter,我只好把它改成FromPetertoEsther,现在呢,费了半天事,那本字典还不是在‘我们’的桌子上吗?做了夫妻还怎么分,打起赌来,输来赢去,还不都落在自己家里,送起礼来,送来收去,还不也都在自己家里。”

他说我不过,只好盯死那一句话:

“不管,反正,当时我是想到你才赶着去找人买的!”

买象铃的人啊,此生此世能否有一天共听驼铃于漠上,共聆牛铃于垄间?再赠我故国北漠的驼铃吧!再赠我可以终老田舍的牛铃吧!赠我——或者赠“我们”吧!

百合

把那一大把百合抱进山屋来的时候,你整个人都被一片芬芳包围住了。

那时候是冬天,我惊问:

“怎么,百合竟一直开到现在还在开吗?”

你笑起来,一副促狭使坏的表情:

“才不是哩,百合是从现在开始开的,然后一路开下去。”

我真的有点生气了,关于百合的花事,你怎么可以知道那么多,那是我最喜欢的花之一啊!

配着百合,你又买了一大把茴香花,那花也叫“女郎花”,清香柔*呈伞状,令人看得不忍眨眼。

花插在一只敞口的大陶瓮里,只因陶器仍然保持着红泥的色调,遂使那把花看来像是仍旧长在山野的泥土里。

过了两天,我又赴山屋,为了探探百合和茴香。

又过两天,我又去。

我这样一直看,直看到它们一一萎落。

宋词里有句“一春常费买花钱”,对我而言,买花的钱尚是小事,有时随便拣枝枯根,也可代替鲜花;倒是“一年常费看花时”,每每由于痴坐对花,把正事也不管了,对于看花的人而言,看花就已经是“正事”了,想上帝造花,亦如人类造酒,虽无用却有大用,虽无理却又含至理。

百合谢了,不谢的是那天你抱百合冲进屋来的那份满满满满的感觉。

蟹爪兰

那天早晨,天实在太好,我推枕起来,匆匆对丈夫说:

“我今天要到大屯山那一带去,主要目标是梦幻湖。”

他一时尚未醒透,等他搞清楚,我已经带好四个橙子和两片面包一个蛋走到门口了。

“你别胡闹,你认得路吗?”

“我有书,也有图。”

“你要是走丢了呢?”

“你带警察来找我呀!”

那天我先到阳明山然后换了计程车,很顺利地便到了。一个人对着湖水枯坐,觉得天地间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湖水浅浅盈盈,只可惜不见当年的水鸟群了。

不知为什么参禅的人喜欢“面壁”,其实“面水”不是更好吗?水似柔而刚,似无而有,不落形象,而又容纳万象。

看了一上午的湖水,忽然起了兴致,大模大样地走到“地热研究中心”,敲了门,说:

“可不可以给我一份贵中心的资料?”

那时是中午休息时间,来开门的人一时慌了手脚,大概这种深山里的单位绝少碰到这种事。

“资料?好像没有什么资料……”

他一急,便跑上楼去,所谓“楼”,也只是几阶木梯,楼上果真另有其人,楼上下来的人笃定多了:

“资料,没有,可是我可以带你去看地热养鳄鱼,还有地热温室种花。”

他说着,拿了钥匙便带我走。

鳄鱼养得不好,当时不知为什么竟造了旅馆式的有顶的鳄鱼窝,从来不接触阳光的鳄鱼一个个苍苍白白的。

玻璃花房却十分美丽,小小的非洲紫罗兰一盆盆开满一屋子。

“那是蟹爪兰吗?”我一转头叫起来,“怎么现在就开了?”

“这里暖和,它至少要比山下早开一个月。”

我走过去看那娇艳的红,觉得整个花的精神仿佛都是给地热催出来的,一份来不及的美。

传说中的武则天用火力催花,不管是真是假,反正嫌俗气,但地热催花却雅,走在这样的花房里,只觉有一种看不见的魔力,腾腾而上,而左顾右盼之余,竟恍然觉得自己也参与了神秘的“作法”。

“这盆蟹爪兰,如果你喜欢,就带回去吧!”

我一时欣喜若狂,虽然每一个花肆里都能买到蟹爪兰,但这一盆不同,它是从神奇的魔术场里搬来的啊,它比全城的花都要早,早整整一个月呢!

“你开车吗?”

“没有。”

“那我替你拿到车站。”

山中车次极少,可是,就那么幸运,车子竟来了。我跳上车,坐上我最喜欢的车头位置,整片青山一路相送,我怔怔地看那蟹爪兰,想来它的名字取得真贴切,这花开的时候,硬是有一份横行霸道的美呢!

朋友的礼物虽令我衔念,陌生人的礼物却更令我感恩不尽。

自赠

碰到想花钱而又舍不得的时候,我总要为自己找理由:

“就算是买一份礼物吧,送给自己的礼物嘛,我好久都没有送礼物给自己了,我工作得够认真了,买一份礼物送自己不算过分。”

这种赠礼很多时候是一趟旅行,也有时候是些小器物、小摆设,例如一套茶具。

那茶具是一位现代陶艺家拉坯成型的,价钱一千二,对于一个节省惯了的持家者而言,不免踯躅。

要不要买呢?那么贵。

可是它是艺术品,如果一幅画卖一千二,你好意思说贵吗?

可是家里也有茶壶的。

但这一把不同,这种酱色的釉不是你最喜欢的吗?这种比功夫茶具大一点的尺码,不正是你想要的吗?

它那么贵,万一失手打碎,一千多块就没了。

那就看你自己了,只要小心,用它一生一世也是可能的啊,就算只用十年,平均一年只花一百二,一月只花十元,但是,想想,一壶茶能带给你全家多少温馨啊!

挣扎的结果是买了它作为自己的礼物。至今用了一年半,我愈来愈喜欢它,用旧的茶壶另有一种柔浑的光泽。

最近送给自己的礼物则是三只火炉,我是一口气把店里的三只全买来了,丈夫看我如此发疯,惊讶不已,私下一直扯我,我也不理他,走出店来我对他说:

“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口气买三只吗?只因为我放弃任何一只回家都会后悔。”

三只里面有一只是我的旧相识,一年前来逛的时候就想买的。那是一只整块石头凿出来的炉子,其作用虽和洋铁皮的炉子相同,但因是青石凿成的,趣味自然不同,我为买它找了一个好理由,小女儿一向很羡慕人家烤肉,许多家里都有铁质的洋式烤肉架,价钱并不便宜,而这只石头炉子因为从花莲搬运过来摔裂过,只四百元就成交了,这种炉子烤起肉来,因为下面通风,真是方便至极。

另外两只是烘暖的火炉,大的那只因为年久而釉色剥落,只要二百元。小的那只镂花,很精巧,可以放在桌子上,六百元,合计三只炉子一千二百元竟能满室生春,我觉得极为值得。

炉子第一天搬上楼,丈夫自告奋勇去生火,我则跑到街上买炉灰和木炭,那夜一块炭在灰里久久褪不下红色,我痴痴地坐看它,一直坐到凌晨四点,实在熬不住了,才依依去睡。

我们又在火上温茶烤年糕,爆白果,日子过得像几十万年前燧人氏初初发现火的时候那么兴奋。

想不通的是古董店的老板为什么把裂了缝的石炉和脱了釉的暖炉降价求售。中国神话里的天空也是石头做的,石头做的天空也曾一度破裂而有劳女娲氏去补缀,天既可以残破,炉子的破裂岂不正应天道,合乎天道的炉子有什么理由降价出售呢?西方精神每求全,东方精神反求破,炉子不破,难以有触手可感的沧桑。而至于那只烘炉釉色脱落后,自会补上一种名叫“岁月”的颜色,岂不尤能炫目?想来人间何者当贵何者当贱,真是说不清楚啊!

但不论贵贱,我喜欢我送给自己的礼物,整个冬天,都因为那柔和的炭红而恍如一场艳遇。

图片来源:网络,侵删

选自张晓风作品《我在》作家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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