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是世代中医，在我上高中的时候，我学习之余的娱乐休息方式之一，是抄医书。
然后，每逢星期天或节假日，我都会去叔叔家，招呼乡邻患者帮忙抓药，同时有意无意地，结合所见所闻，去印证、对照我所抄医书里的理论。
经过高中三年课余所下的功夫，大部分中药的药性，我基本已烂熟于心，甚至随便给一个处方，我都能瞧出它管治啥病。
有一次，叔叔在治疗一位肝癌病人的胁痛时，用了柴芍六君子汤。我当下心里有了疑问：这个方子的主要功效，不是和胃健脾吗，怎么拿来治疗肝癌之疼痛了？
我叔叔事后告诉我：“记住，大病以胃，面对大病重病，首先要做的就是顾护胃气。
我们中医治疗肝硬化和肝癌，并不是消除病因，也没有孜孜以求，去瓦解肝脏增生的纤维结缔组织，而是着眼于患者的功能状态，通过扶助胃气来改善症状，延长生命。”
当时我似懂非懂，只记住了结论：治肝病，首先要提振胃气。
此后五十年，我不断实践着“大病以胃”的思路，一次次为它的效果击节赞叹。
年，我接诊了一名患者，年仅47岁的窦先生，肝硬化失代偿期，病程发展至此，可以称之为“大病”了，自然要从提振胃气治起，让我们来看看整个疗程。
先来看看此病的因，那完全是窦先生自造的业——他从十八岁即开始学着喝酒，酒量越来越大，一天最少半斤，多了能喝一斤多，而且酒后还不吃饭，慢慢就形成了酒精性肝病，再到后来，发展成肝硬化失代偿期，大量腹水聚集，预告着他肝功能的即将朽坏。
饮酒还使窦先生心神涣散，不思进取，经济条件零落，生活上一落千丈，医院看病，昂贵的白蛋白使他望而却步，只好寻中医来治疗，想着能便宜不少。
从窦先生混乱的表达里感受到，他找我看病，只是想改善一下症状，减轻一下痛苦，并没有指望靠着中医能彻底断除病根。
这种病人不甚配合的想法，有些尴尬和棘手——病为本，工为标，标本不得，邪气不服。也就是说，治疗效果最大的影响因素，来自患者本身，医生的治疗必须通过病人的配合才能起作用。
若病人讳疾忌医，或不信医，或不从医，或病已入膏肓，则纵使医者医术再高超，也将无能为力。
齐桓公三见扁鹊，从能医治到无可救药，这个历史典故告诫我们，要尽量争取患者的信任，这是取得临床疗效的首要关键因素。
取法其中，只能得乎其下，我却不便明说，只能一步步来。
当时的窦先生面色晦暗，进食差，食后腹胀，恶寒，腹泻，间断黑便，腹水汹涌，双下肢水肿。在他随身带来的一份西医检查报告里，白蛋白、血小板、LDH、糖含量等指标都不容乐观。
我察其舌脉二相：舌淡体胖大苔白腻，脉沉弦细。
在整个治疗过程中，主要处方如下：
初诊我用的是四逆汤：制附子、干姜、炙甘草等；
二、三诊我用了胃苓汤：苍术、厚朴、陈皮、车前子、猪苓、炒白术、茯苓、泽泻、桂枝、炙甘草等；
第四、五诊我用到的是香砂六君子汤：木香、砂仁、陈皮、姜半夏、党参、炒白术、茯苓、炙甘草、生姜、大枣等；
第六、七、八诊我又用了真武汤：制附子、茯苓、炒白术、生白芍、生姜等。
懂得中医的朋友，或许一眼便能看出，以上药方，方方不离胃气。
如是随证加减或调配，有时其中两方交替服用，有时其中三方交替服用。
窦先生服药之后，腹水明显消退，从大肚子变成中肚，再恢复到平软的小肚子，精神状态良好。
前文提到，窦先生经济拮据，手头不阔绰，好在我的方子不贵，他也就坚持吃了下来。
而且在我一次次的劝说下，他也开始用意志力去对抗酒瘾，饮酒量慢慢也下来了——但也并没有完全戒除，这也是导致他恢复得比较慢的原因。
直到年，吃了近五年中药的窦先生，各种症状才基本消失殆尽，去医院检查了肝功，结果显示，谷草转氨酶、碱性磷酸酶、白球比、总胆红素、直接胆红素等十二项指标，都基本趋向正常值了。
这真不是一个轻松的过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