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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贴出一个“江苏十大面条品牌”的榜单:苏州昆山奥灶面、苏州枫镇大肉面、镇江锅盖面、常州银丝面、无锡老式面、南京皮肚面、盐城东台鱼汤面、扬州阳春面、南通曹公面和淮安长鱼面。
这个榜单中,阳春面特别刺眼。
为何这么说呢?别的面条,都阵容庞大着呢。就如同大戏里的角儿上场,或是文场助阵,或是武场开道,或是文武场齐全。文场,比如冬笋、青椒、木耳、菜头、香菇、金针菜之类的,也就是素菜类。武场呢,就是大排、酱肉、肝片、腰花、肚丝、肥肠、牛肉牛杂、鸡块、鳝丝、鱼圆、海鲜,再不济也要加点肉丝、火腿肠呢。当然,文武场齐上就更热闹了,有荤有素,或大荤大素。这出戏,注定热热闹闹,红红火火,香香油油。阳春面不,阳春面是清唱,自个儿赤条条步上了台。不要说文武场了,就连行头也省了,素“面”朝天。再打一个比方,阳春面就像是寒伧婚礼上的新娘,没有伴娘,也没有浓妆,只是把自己收拾清爽了,整洁了,把情绪酝酿到位,把情绪调配到一定的高度,就亮相了。然而,阳春面闯荡江湖不是一天两天了,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它的这一份“演艺经历”应该按世纪来算了。它的上榜不是浪得虚名,绝对实至名归。凭什么?当然是深藏于周身的内功。阳春,这个词听着就熨帖。阳和春两个字,一看就明白,就是阳光和春日。这两个字自是美好,谁不喜欢春日,谁又不喜欢阳光?然而,这两个字连在一词,那份美好就不是“一加一”了,那是无限倍超值的美好呢。创造这个词的人,内心一定是温暖的,情怀一定是向善的,品性一定是恬淡的,审美一定是明丽的。他平和,淡泊,诗性,不使力,不苦思,不矫作,非常的不经意间,用狼毫在宣纸上轻轻划拉了几下,一个经典的词汇就从灵魂深处游曳了出来。浑然天成。这两个字,互相关照着,互相加持着。这个阳,不是夏阳咄咄逼人,不是秋阳虚情假意,不是冬阳明枪暗箭。这个阳,是温存,是友好。这个字到了舌尖上,就仿佛有雏鸡的绒毛在面颊上轻轻地拂来拂去。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呢?因为有个“春”字衬着呢。这里的春呢,没有料峭之寒,没有霪雨霏霏,也没上一个季节残留的冰渣,这完全是敞开来的明媚。这当然也还是因为前面有个阳字意气风发地罩着呢。好了,现在是晨间,给你端上一碗阳春面,端上一个好季节,一个好天气。你一天的好心情就从这里开始了。这一碗面,既有天空澄净的爽朗,又有季节明丽的新鲜。或许,我这是故弄玄虚,或哗众取宠。不就是一碗面嘛,不就是一碗酱油面嘛,哪来那么多神神叨叨?让场面说话吧。让胃口说话吧。让剪不断理还乱的念想说话吧。在扬州城里,在县城里,在小镇上,早晨,旮里旮旯大大小小的面馆里,“老——板——一碗阳春面”喊成了一条声。▲何伟摄面条不是大买卖,店主不会租下大门面,豪华门面。老街上的老屋子,老小区的车库,菜市场边上的小棚子,都可以支灶煮面。远远地,你就可以看到,面馆里的热气挡不住地往外盎,你的周身也跟着热乎起来。尤其是冬日的清晨,到处僵硬的空气,在这里早已松了绑,和善地漂浮着,与你的心思产生了难以言喻的不谋而合。文人中有不少吃货,西晋的文学家束晳也算一个。他专门为面条写了一篇《饼赋》:“玄冬猛寒,清晨之会,涕冻鼻中,霜成口外。充虚解战,汤饼为最……弱似春绵,强似秋练,气勃郁以扬布,香气散而远遍。行人垂液于下风,童仆空瞧而邪盼。擎器者舔唇,立侍者干咽。”古人将面条叫作汤饼。你看这汤饼的能耐:寒冬腊月啊,天冻地冰,清晨去赴一个聚会,鼻涕都被冻在了鼻孔中,呵出的气在嘴边凝成了霜。又冷又饿,浑身颤抖,要填饱肚子暖和身子,汤面了是最好不过的了。你看这汤饼的姿态:既像是春绵般柔软,比秋练(洁白的丝绢)还要白!你再看这汤饼的魔力:浓郁的香味儿随风飘得远远的,处于下风中的行人闻到其香情不自禁口水泛滥,童仆们只能眼巴巴的看着别人吃,总是忍不住斜眼偷看。端饭的仆人不断用舌头舔着嘴唇,站在主人旁边的侍者更是干咽着唾沫。这汤饼(面条)也太邪魔吧,也太勾魂了吧!几张方桌,几只条凳或杌子,甚至没有吧台。早晨的食客实在太多,没地方坐了,就站着吧。一手捧碗,一手握箸,面对着车水马龙的街面,将吃相放在一边,筷子不停地叉挑,嘴巴不停地吸溜;吧唧嘴是令人反感的,然而,在这早餐摊点,小嘴嘬起来细嚼慢咽,反倒大煞风景。扬州人不说吃面,说“拖面”——用筷子搅着面条往嘴里拖,甩拖,不停顿,也不细巧、矜持,这动作夸张吧,疯狂吧?然而,没有人看不顺眼,享用者特别过瘾——开心、舒畅的一天就指望着从这一碗阳春面开始呢;如果早晨就太压抑太拘谨,那这一天怎么捱啊?没意思。▲何伟摄一碗面下肚,个个抹着油光光的嘴,扬着红通通的脸,焕然一新上班去了。角儿,作为面条的角儿,是天赋异禀的。江淮大地,土地肥沃,气候和融,这些都是大地上植物的福分,比如小麦。五*六月,小麦成熟了,颗粒饱满,色泽*亮,是具体而微之玛瑙呢。这方土地上长出的小麦碾成粉,面筋质含量高。注意这个面筋质,就是它,掌管了面条的咬嚼劲。面筋质含量少的面粉,擀出的面条,含在嘴里像是含着一口散乱无章的面糊糊,没劲。对面筋,我有过真实的体验。夏天里粘知了,就用面筋。不过这面筋得亲力亲为制造出来。在家里的大缸里抓一把小麦,放在嘴里反复嚼,嚼至满口是浆,就掏出来,拿到水码头上搓洗,洗去小麦皮,洗去小麦里的淀粉,那可怜兮兮的一小撮面筋就窝在掌心了。一碗好面,要从擀面开始——当然,里下河的优质面粉已经为这碗好面做了铺垫。冷水和面,不能太稀,也不能太干。哎呀,国人是彻底的经验主义者,做很多活计都是凭感觉,凭经验,什么是不能太稀,什么又是不能太干?那个数都在擀面师傅的心里和手上,量化不起来,外行人无法掌控到位。顺带说一句:中国的食谱,到了欧美国家的家庭主妇那里,完全成了天书,“少许盐”“少许糖”“少许花椒”……“少许”是多少?一头雾水。德国家庭煮妇厨房里的天平再怎么精致准确也无济于事。这“少许”里藏着美味密码,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神秘得很,绕人得很。接下来是饧面。这个字比较生僻,读作“xíng”。这里面有很复杂的化学原理,我说不清,如果照着专业教材抄下来,读者也不会感兴趣。这样说吧,小麦碾成粉了,仿佛功成名就了,可以躺着功劳簿子上了。人类说,这是不行的,面粉啊,你得再接再厉,以后的路还长着呢,你还必须是馒头、是包子、是锅贴、是蛋糕、是花卷、是水饺……是面条。饧面就是使得沉睡的慵懒的散漫的面粉恢复活力,舒展开来,活泛起来,有内涵,有张力。饧面其实很简单,关键就是不作为,任面团秘密地酝酿,潜滋暗长,师傅呢,所必须付出的就是时间、等待和耐心。这个过程确保了不久之后的面条筋道、柔软、细腻、顺滑。民间饧面将此写成“醒面”,我觉得更形象,更可亲——面粉啊,你要醒来。往白里说,饧面就是将和好的面揉成团静静地放置在那里。这又是一个难煞万人的表述:“在一定的温度下饧一会儿。”什么是“一定的温度”?什么是“饧一会儿”?密码层出不穷啊!“一会儿”到了,就可以擀面了。擀面是个技术活,极为关键的技术活。擀面的过程,是千锤百炼的过程,是脱胎换骨的过程,是不到*河心不死的过程。如同角儿,身段、气息、唱腔、眼神、表情、兰花指……样样得打磨,处处得锤炼。否则,角儿往哪里一站,嘴巴一张,厚薄深浅立即纤毫毕现。话又说回来,哪一位角儿不是经过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蜕了一层又一层皮,功力才达到炉火纯青的?而敢于清唱的角儿,背后的付出更是惊人!我们在面条加工店看到过,饧好的面团在金属滚轴碾压下,立刻变成薄薄的宽布条。再从梳齿般的钢片下走一遭,也就是切面,细细长长的面条就登场了。且慢,面团在滚轴的碾压下,只要一次,就成宽布条了,是不是真的就可以切面了?不行。只滚过一遭,那面布表面粗粝,潦草,好似生满青春痘的脸;骨子里一点劲道也没有,轻轻一扯就破碎不堪,切出的面条精细不一,而且根本不成线,一寸两寸长吧。那样的面条到了锅里就烂了,入水成糊,吸到嘴里就化了。那是因为摔打得不够,锤炼得不够,劲道根本没有激发出来。事实上,所有的店家不会只走一遭的,最少也得三遍啊。当然,考究是没有止境的,还可以五遍啊,还可以七遍啊。一次又一次的碾压、抻拉,才能实现关键的赋力赋能。“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要想成为角儿哪有那么容易呢?这些你必须得受。我家那个镇上,有好几家面店,唯有东街头上的那一家,每天排着长队,耐心等待面条从机器里吐出来;别的几家,却是门可罗雀。什么原因?嘴巴指挥着脚步进行选择。那几家门可罗雀的面店主人问一下自己:店里的面条滚了几遍?我也曾遇到过那样的面条,牙齿轻轻一磕,口腔里立即有一种塞满了米粒的感觉。那不是面条因为煮得过头了,烂兮兮的,实在是擀的功夫不到位,未能赋上力和能。当然也会遇到那样的面条,牙齿一定要使力才能咬断,这并不是火功不到位,面条没煮熟,而是无良商家在面粉里加了不少胶。在没有面条加工机也没有电的漫长时间里,擀面全靠人工。普通家庭里就用擀面杖在面团上滚压就行了。面条馆里用的面条,也是自己加工,这样确保了对面条品质的掌控,确保了对一碗阳春面的品质的掌控。面条馆里用的面条,量很大,要求高,我们来看看一支擀面杖是如何单枪匹马显神威的。▲童剑锋摄“跳面”就上演了。师傅将“醒来”的面团放在木案上,拿来擀面杖,是一根粗木杠或粗竹杠,木杠以桑树材为最佳,这种材质弹性好。木杠或竹杠的一端固定住,这一端握在师傅的手里。师傅操持着杠,一上一下地擀压面团。这面团也太大了,大得需要整个人的重量压上去才能撼动。于是,师傅就压着杠子跳将起来。当然这跳不是多动症患者的毫无章法,而是有节奏地有张弛地跳动,远看就是一幕力量型的舞蹈。嗨得不行,好看极了。我写这段文字的时候,臆想着,如果现在跳面,最好的伴奏应该是“大河向东流哇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哇……”明快,高亢,带着豪气,力与美互现,腔与调共舞。▲童剑锋摄也仿佛,师傅只有将这个动作跳成了舞蹈,跳成了艺术,才对得起即将诞生的朗朗面条。无疑,面粉或面团是善于配合的,懂得感恩的,它们充分吸收了师傅的力量,加入到自己的内功。这样的面条,没有劲道才怪呢。一口奇大无比的锅,已经烧沸了满满一家伙水,等面下锅。▲童剑锋摄这一锅水,说普通也普通,先前就是扬州城边古运河里挑来的,现在是自来水管里淌来的。然而,既然阳春面能够暴得如此大名,普通的水显然是不能贪其天功的。这水里是有秘密的。里下河盛产河虾,虾极鲜,堪称“鲜之王”。撒进锅里的虾籽,早已暗地里将沸水提了鲜。等到面条下了锅,那鲜劲儿又润物无声地潜入了面粉的细胞里。所以,起水之前,这面条就已经自带鲜气了。▲赵洵摄且慢,哪怕下一撮面条,那锅里的沸水也一定要满满的,扬州人称此为“宽汤”。在本文里,“宽汤”有两层意思,这里是第一层。“宽宽的汤”足够面条在锅里尽情地腾挪翻滚,上蹿下钻,一会儿潜龙在渊,一会儿游龙搅波。此刻,锅上热汽蒸蒸,锅内白浪滔滔,好一幅早春逐浪图!这有个专门的说法,叫“漂[piāo]汤面”。如果你是早春的食客,目睹此情此景,有没有感受到那一份暖意?有经验的师傅告诉你,如果锅里的水很浅很浅,面条僵僵地躺在锅里,像鱼儿躺在快要干涸的水塘里,那鱼肯定活不长了。面条呢,表层越煮越烂,以至于融化到面汤里,弄出一锅糨糊来;而面条内里还是硬生生的,咬一口,就露出了白迹。这显然是一锅失败的面条,没有人会对这样的面条产生好感,也没有人会对这样的面条产生胃口。面条在锅里翻滚腾挪多长时间,又是一个约数。其间,师傅还要给欢得不行的面条浇上一舀子冷水,止息锅里的沸腾。当然只能是暂时止息,锅下在烈火一直在加持着,不一会儿,锅里又沸腾开了。这又是什么道理呢?经历冰火两重天的人生更丰瞻,经过冷与热的面条更加有劲道?▲童剑锋摄到时辰了,该起锅了。我们先要